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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让任何人贬低你 | 三明治

W医生 三明治 2021-12-17



W医生是三明治的老朋友,在短故事平台里,我们几乎见证了她整个人生的书写,而这一章,也许最能直抵核心。这次,她带来了一个和身心关系相关的故事,从童年创伤说到自闭症儿子的养育,既是写三代人的关系,更是写自我的对话与和解,几乎可看作W医生系列故事的完结篇。
人生起起落落,所幸她拥有足够强大的自我,才终于找到内心的平和。这个过程,被W医生以科学与感性结合的视角,记录了下来。短故事班里,W医生的粉丝读者为数不少,好几位读后泪流满面。魅力在哪里呢?大概出于她的真诚和毫无保留吧。而且,那些与原生家庭交锋、身心俱疲的经历,是如此普遍,所以格外容易触动心弦。
只是我时常感到佩服,身兼医生、三个孩子的母亲、写作者,W医生的写作时间到底从何而来?




文 | W医生
编辑 | 邱不苑

 
从两年前开始,我的身体频频出现状况。
 
各种不适,自杀倾向也很强烈,不得已继续用药。功能医学科医生给我看体检的详细分析,皮质醇激素,甲状腺激素失衡。实验室的数据表明:Cortisol 和其他压力激素水平在上班工作的时候曲线正常,在家里异常,形成典型的“fight or flight”反应——那是当一个人面对威胁时,机体才会被激起的反应,是免疫系统为了自我保护、防御而做的挣扎或逃离的准备。又因为长期的精神压力,乳腺和子宫附件也发生了异常,活检还发现了早期癌症细胞。几位专科的医生朋友都建议我进一步检查,及早治疗。只有我知道,自己的心病仍需心药医。
 
我联系了自己的心理咨询师Helen。大部分的美国人都有自己的心理咨询师、家庭医生和专科医生包括精神科等,医疗服务算很全面。
 
我的抑郁症开始于大学时期,病史足足接近二十五年,常来咨询师这里报到,桥水的事情(点击阅读《从一起性侵谋杀案中死里逃生》之后,郡检察院也安排了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治疗师给我。
 
“只有病人自己渴望好转,医生才有可能帮你。想要获救,你要把手伸过来,我才能够得着你。(Doctor can only possibly help the one who wants to get better, if you don't give me your hand, I can't reach you.)”一位心理治疗师对我说。



01
 
大概在四五岁的时候,我就发现自己身体有个奇怪的反应。每当想到什么很快就会发生的高兴事情时,会拉肚子。比如第二天学校要组织去春游,或者马上要见到很想见的某个人,某个关于未来的计划会成功实施之类,先是胃里微微发热,然后肚子就会一阵痉挛、绞痛,需要立即上厕所才能缓解。“一高兴就蹿稀”,说的就是我。如要及时制止这种肠绞痛的话,可以马上主动联想一些难过伤感的事情,即可止泻。
 
直到读了医科,我才知道这叫“结肠激惹综合征”,或者叫“神经性结肠炎”(英文简称IBS,我父亲一生为其所苦)。此外,我从小就爱咬手指甲,一直咬到出血才会停。身上如果有伤口,不等结疤就会下意识去撕,撕到血淋淋。心情一慌张,就拔扯头发,或小狗一样到处咬东西,咬人。这些症状,都是儿童焦虑症的一个常见症状。对此,我后知后觉。
 
更早前,在我两三岁的时候,弟弟刚出生不久,已经忘记当时发生的是什么事情,但记得妈妈和爸爸对我说了一句话,“你是阴谋家,极左分子。” 我还记得他们的表情,下斜的眼角俯视着我,紧紧抿着的嘴唇,是一种非常嫌弃的神情。
 
他们说完,就抱着弟弟出去了,把我锁在家里。似乎本来是被要求跪在地上的我,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站了起来,小小的我在家里走来走去,唯一有印象的,是厨房的水缸,上面的盖子是木头条做的,摸上去木头湿湿的,水缸里的水,倒映出我的一张小脸蛋。一听到开门的声音,我赶紧跑回原来跪着的地方,重新跪好。(罚跪是我家的体罚方式之一。做错了事情,要跪到承认错误为止。如果哭了,就加鸡毛掸子打腿。如能主动承认错误的,体罚程度轻一点。)
 
弟弟比我小两岁,印象中我们经常打架,往往是他动手,我只动口。爸爸会打动手的那个,妈妈说,“如果没有姐姐的挑拨离间,弟弟不会发狂。她才是真正狡猾。” 于是弟弟被爸爸挨打,我被妈妈罚跪。
 
但妈妈也时常自豪地对外人说起一件事情,就是晚饭后,她可以把四岁的我,和两岁多的弟弟,放在落了蚊帐的大床上,只需要把蚊帐夹好,塞好在席子下,她就可以去厂里加班挣加班费,爸爸在无线电厂加班。家里没有大人,我会一个晚上在蚊帐里带弟弟,讲故事,哄他睡觉。
 
这件事我是有印象的,我记得透过蚊帐,看到院子里的月光从窗户慢慢升高的情景。如果要看得清楚,要把脸贴在软软的蚊帐上,从纱孔里看出去,然后握住脸上的蚊帐猛一回头,做个鬼脸,弟弟就会咯咯咯地笑,口水滴滴答答从他的嘴角流下来。“加班回来,就看见两个娃娃已经自己睡着了。”
 
初三的暑假,我在外婆家,用自己的零用钱,给阿亮阿喜两个小表弟,买了两个雪糕。因为没有买一模一样的,他俩于是为此争吵哭闹起来,扭打个不停,怎么都劝不开。急火的三舅在旁边有点生气地说我,“你为什么偏偏要买不一样的?你是不是故意的?你就想看他们打架。难怪你父母从小说你是阴谋家。你真是很坏的。难怪你妈妈老是说你狡猾,真是三岁见老。”
 
“阴谋家”几个字象几声闷雷打在我头顶,把我震得呆若木鸡。我呆呆地看着三舅一开一合的嘴,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,我头晕目眩,脑子里一阵阵热风吹过的发胀感,鼻子和眼睛都往外冒热水,耳朵也嗡嗡作响,手脚变得冰凉,浑身好像忽然发抖起来,心里充满了耻辱。我转过身,默默开门离开,在下午的郁热懊焖的阳光下,两眼发黑地回到了自己的家,一头栽倒在床上,发起烧来。
 
昏昏沉沉睡了不知道多久,听见开门的声音,是妈妈下班回来了,她从外婆家过来,她掀开蚊帐坐到床边上,问我为什么没吃饭就回来,还躺在床上。我背对着她,不愿说话。我对着墙壁问,“妈妈,你和爸爸为什么要叫我阴谋家?我还那么小,为什么?我做过什么错事情?为什么连舅舅也要这样说,发生过什么事情?可以告诉我嘛?”妈妈好一阵子不说话。
 
“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情,值得你这么大反应!大人开玩笑而已!你从小脑子反应特别快,还顶嘴,不就叫你阴谋家啰!谁还记得当时是因为什么事情?有那么重要吗?”
 
“那脑子很快不就是聪明吗?可阴谋家是个贬义词!你们要向我道歉。”我拧过头来,认真地看着妈妈。
 
妈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翻了一个白眼,声音拔高了几度:“道歉?说你几句怎么了?就算是冤枉了你,你应该检讨自己为什么心胸这么狭窄,连两岁的事情可以记到现在。不要说骂你说你了,打你都没问题。天下无不是之父母。谁会像你这样逼父母道歉的?我们不会真的害你,难道你还想把我们当阶级敌人?你要学会一笑置之。”
 
“我不是阴谋家。你们不能冤枉我。”我坚持。
 
“没有冤枉你。” 妈妈的脸色也变了。“你起来,少跟我来这一套。该干嘛干嘛。为了一句话就生病,我看你就是故意的,好,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在耍阴谋。” 说着,她伸手过来要摸我的额头。我愤怒地用手拦着她。
 
“我记得我才四岁多就能够自己带弟弟,这些事情,难道是一个阴谋家会做的吗?”我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妈妈,我一定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。
 
“带弟弟是身为一个姐姐应该做的!姐姐就要起带头作用。你邀什么功?这么虚荣。”“总之都是我不对,是不是?”“反正你顶嘴就是不对。最讨厌你这一点。”
 
在她俯下身伸手过来的那个时刻,我眼前忽然一片黑暗,全身剧烈寒颤起来,嗓子里一下子就嘶哑了,整个脑袋剧痛,母亲凉凉的手指搭在我的额头上,“哟,这次还真不是装病。”
 
我足足病了一周,去医院打了青霉素才慢慢好起来。



02
 
我高中的时候,正是妈妈的更年期。家里没有一天安宁。那时真想早恋啊,但还没开始就被严打了。日记是不敢写的,每天和妈妈斗智斗勇。她最恨我的“顶嘴”,因为她总是说不过我,只能语气刻薄地骂,一直到把我骂哭,“有本事离家远远的,再也不要回来。”
 
我当真把报考的大学志愿,都填了离家远远的,什么“吉林医科大学”,“黑龙江医学院”,妈妈和我天天大吵大闹,说如果我出省读书,“鞭长莫及”,就是故意要她的命。爸爸夹在我们两人之间左右为难。总劝我,听妈妈的算了,妈妈身体不好,不要气她。我不愿意回家,害怕听见她高亢的金属般的刺耳声音,害怕她对我用各种奇怪的伤人自尊心的形容词,使我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。
 
已经在政府部门工作了多年的她,在家也是绝对的领导。说不上来为什么,我就是要一次次违抗她。“你看你女儿,阳奉阴违,忘恩负义。” 她对爸爸说。每当我愤怒地想据理力争时,爸爸就把我推回房间,按在椅子上坐着,拍着我的肩膀,安抚我,递给我纸巾擦脸上奔涌的眼泪。“你就装吧。” 她的声音总能顽强钻进脑海,电锯一样把人的意志一点点粉碎。
 
每次和妈妈吵架,一生闷气,我都会生病,不是扁桃腺发炎,就是胃肠炎,或者突发晕厥,只有这样,才会有一刻平静。有时我会幻想,假如自己得了绝症,会不会整个世界都平静了。
 
到了大学二年级,我开始觉得浑身不得劲儿。早上起不来,全身疼痛,关节僵硬,头晕耳鸣,面前的东西会忽然变成黑白色,像幻觉,对什么都不感兴趣,也不觉得饿,完全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上课。去学院附属医院看了,给的诊断是:地中海贫血,窦性心律过缓,频发房性早搏,中度抑郁。此后一直断断续续地服药。就这样,居然也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,在毕业典礼上代表全年级发言。
 
工作了,妈妈也接近退休,经常来深圳和我同住。通常我们只能和平相处一两天,第三天起绝对要开始闹。不欢而散后,心照不宣地和解。再继续这个相爱相杀的恶性循环。我依旧是情绪一不好,就开始生病。
 
在医院上班,“顺便”生个病的方便是,要做什么检查,用什么药,都不难。难的是诊断。从入院到出院,还是“反复低热原因待查”。
 
只有我知道自己的这个特点,情绪一波动,身体就不舒服。所有的魔鬼般的疾病,好像都装在身体这个盒子里,有个隐秘特殊的按钮,一触即发。妈妈似乎是那个唯一闭着眼都能找到这个按钮,并准确按下去的神秘嘉宾。而我永远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按钮藏起来,或者说,根本已放弃了藏匿,甚至自暴自弃。
 
婶婶说,你们因为一个属猴,一个属虎,所以相克。妈妈说,“这辈子就是这一个遗憾,有一个死对头的女儿。”
 
“你不顶嘴会死吗?”我出门上夜班前,妈妈问我。
 
“会死。”
 
“你这样是不孝顺的。以后没了父母,你会后悔。”
 
我装作没听见,快步朝黄昏中公交车站走去。
 
乘客上上下下,缩在公交车最后一个座位的我,开始头晕,额头抵着窗玻璃,看向车窗外的摇晃的芸芸众生。值班到后半夜有个空档,我便发起高烧来。徐敏是急诊科护长,她来到值班室给我注射氨基比林。“好好的,你又怎么不高兴了?”
 
“你的情绪致病的能力实在太强大了,以前在医院上班的时候,说发烧就发烧,说白血球升高就白血球升高,可怕。” 小徐说。“你是容易流血体质,小伤口硬是被你自己搞成一个大伤口,别人都正常凝血了,你还在那里流血不止。你和三毛都是同一类人,文艺女青年。”二十年多后,她对我重复同样的话。
 
小徐是我的闺蜜。这些年,抑郁症发作的时候,小徐陪伴我最多,鼓励我重视自己的感觉,要放下执念,总是好说歹说。有时劝不动我,她会哭,说,“那,可以为我考虑一下吗?我觉得失去你之后,我会很痛苦,很痛苦。有很多人,会和我一样痛苦,你可以为我们留下来吗?会很辛苦你,可以吗?” 我也哭,说,好,我努力。
 
我对自己没有把握。
 
小徐说,“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,因为你觉得只有很好很好的你,才有可能配得到爱。” 我真的不爱自己吗?为什么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反应,一次又一次陷进抑郁里?
 
抑郁症发作起来十分辛苦,每一步都累得上不来气,身边一切都蒙上一层灰色,连视野有时也能变形。手指脚趾发麻,头脑昏昏沉沉,脑海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负能量的话,令人窒息。有一次开在路上时忽然剧烈心跳,全身发抖,四条车道在眼前忽然变成了一道,颜色也变了。我要马上打着双闪,慢慢把车停在路边,等缓过来才能继续开车;甚至几年前的一次,我在红绿灯前面完全没有反应,差点发生严重车祸。
 
在情绪不佳又身体不舒服的时候,我总是很厌恶自己身上所有的一切。身体裂变成两个人,一个是被病人尊重,信任,开心快乐的W医生,一个是抑郁的,破碎的,七零八落的自己。哪一个才是真的我?明明热爱这个世界,但厌世情绪又一直挥散不去,反反复复,要怎样做才是爱自己?
 
如果人生原本是一张白纸,我的这张,似乎已经被自己搞得一塌糊涂。空白能够涂改的地方,已经不多了。厌倦了不可控的躯体症状,我甚至多次挑选了照片作为遗照,以及把一些文字清理掉,东西扔掉,或者送人,不想留痕迹。
 
“大多数的人生病,不是不想好起来,而是没有能力好起来,或者说,并不知道那是一种病,一种不健康的状态。”心理咨询师Helen说。
 
“他们只是感觉身体某个地方很不对劲,不开心,不幸福,甚至痛苦,对不对?”我问。
 
“是的。每个人,对自己身体的认知和感受,都和他的童年,成长,和一切的经历有关,尤其是创伤。具体事件的细节,也许已经忘记了,但身体替你记得,情绪替你记得。”
 
“你的免疫系统也替你记得,它的使命就是被唤起,然后进行防御。” 我接上她的话。
 
“Bingo!”(答对了!)她说。“但不幸的是,这种防御,常常演变成一种自虐(self abuse),甚至自我摧毁(self destructs)。”
 
而我童年的那张纸上,画满了母亲的话语——“我是为你好,就算方式错了,可是出发点是好的。”
 
这是我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。她在我面前,几乎从来没有肯定过我。她的教育方式永远是打击,否定。而她这么做的理由是,她不想我骄傲自满,不愿意助长我的虚荣心。但是她忽略了一点,或者说,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,就是我也许是一个情绪超级敏感的“高能自闭症儿童”,或者是“多动症及注意力缺陷综合征儿童”。我也许需要特别的教育方法。

意识到这一点,是因为我家的老三。



03
 
老三在四岁半准备入学前班时,常规接受学校的评估,被怀疑为高能自闭症儿童,随后经儿童神经精神专科医生确诊,并同时诊断为亚斯伯格综合征、ADHD(儿童注意力不足多动症缺陷综合征)。
 
在此之前,老三在大家眼里,是一个令人头疼的熊孩子,一个似乎非常善于“操纵” 他人情绪的磨人小孩。大人一个眼神,一句否定的话,就可以使他反应过度,情绪激动,并做出种种自伤的行为。他会大喊大叫,用笔戳自己,或者用头不停撞墙之类。当大人试着教育他,他会抱怨自己头痛、听不见。他挨骂的时候,脸色苍白,惊跳,会蜷缩在地上,抱怨肚子疼。他夜里常常梦游,会自言自语,歇斯底里。
 
这些症状,当他面对他爸爸的时候,出现得最多,但变化也很快,因此被爸爸说他是“变色龙”“狂躁麒”。两人经常同时情绪失控,武力镇压的结果,是大人小孩都精疲力尽。
 
老三顽固地吃拇指,吃到差不多四岁也没能戒掉。美国不许打孩子,所以,所有的体罚,都是Z先生趁老三的记忆系统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进行的。作为母亲,“慈母多败儿”,我的仁慈也为Z先生所不齿。老妈和Z先生都是家里强权的代表,但我没有办法看见自己小孩被“家庭霸凌”而无动于衷。申诉无门时,老三愤怒到声嘶力竭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伤,我长时间在他房间里抱着他,直到他平静下来。
 
我不相信我的孩子,这么小的孩子,会和大人玩心理战,懂谋略。甚至我怀疑,我的敏感性格,遗传给了老三。加上当时怀他的时候,我的情绪最为不稳,怀孕头三个月一直出血,需要卧床休息,他比预产期提前将近一个月出生。我不得不考虑这些因素对他体质乃至性格的影响。
 
带着医生的诊断书回家后,我母亲和Z先生的反应是,“别听学校和医生胡说。我们小孩子就是淘气,欠揍。哪来那么多的病,还是精神病,美国人就是会瞎说。说不定还是种族歧视。” 没有人愿意接受自己的孩子是一个“不正常”的小孩。
 
“学校不会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怀疑,医生也是专业的,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诊断。”
 
“我们弟弟可会装了。他那么聪明。老师和医生肯定都被他骗过去了。而且,除了我的话你不听,别人说什么你都信。” 母亲轻描淡写,她这一句话,点燃了我的怒火。
 
“一个三岁的孩子,他能装什么?了解孩子的问题,再好好帮助他,不好吗?” 老三不关心我们的讨论,只自顾自在一旁开心玩他的乐高,老爸陪着他,又担忧地看着我,怕我和母亲一言不合又吵起来。
 
老爸一直强调,我是老三唯一一个“正常邦交国家”,老三只有在我面前,能够不抓狂地把话说完整,完整表达一件他想说的事情。老爸是对的,老三特别依恋我,他曾说,“妈咪一进门,屋子都亮了。”
 
儿科神经及精神专科医生对我们介绍说,根据评估,老三是一个非常聪明、善良敏感、智商很高、拥有非凡的观察力和创造力、但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小孩。因为敏感,他很容易表现出焦虑、暴躁,对任何负面的评价都会反应过激,容易有自我攻击、自伤行为。
 
这和他颞叶的结构,以及脑内的化学物质不平衡有关。经过行为治疗和情绪关注,他能慢慢学会与人正常交流和对话。他对于鼓励式的教育接受度高,对带有挑战性的项目会掌握得较好。只要我们家长意识到他的特殊体质,理解他的行为和潜意识,就能帮助他健康成长。
 
他必须有至少一个可以进行安全并客观对话的人,也就是说,除了校辅导员,生活里需要有一个可以不带偏见接住他情绪,不负面刺激他,并让他觉得有足够安全感的人。(“He needs to be seen just like everyone else does.”)
 
老师温柔问他,“Jacky 你有吗?”
 
他说有,“有。我妈咪。我妈妈是医生,她很nice,她最爱我。她对我很和善。”
 
老师告诉我,教育局会给三弟一个长期的特殊教育计划,从一对一的模式开始,慢慢培养他的正常应激反应,逐步回到正常班级中来。“Mom,你对Jacky很重要,希望你保持和他的良性沟通,这对加强他的心理安全感意义重大。他很需要你。你是医生,这更是再好不过。”
 
我听到这些之后大喜过望。是的,我的孩子不是故意的,他不是故意撒谎,他没有操纵大人的情绪,他只是身体有不舒服,导致他的情绪失控。他需要得到正确地回应,同时他也要学习正确的交流。
 
他一天天长大,好转,而作为他的母亲,我依然在抑郁焦虑症的波涛汹涌里浮浮沉沉,呛水,迷失,随波逐流。
 
一天,整理老三的学校医教档案时,似乎被某些东西触动了,我的心咯噔了一下,很快变成了心悸。我慢慢地坐了下来,试图想一想这无端的症状,来自何处。
 
目光从四周的墙壁,回落到了档案上老三的名字,我的熊孩子,我的小孩。心跳更快了,我不禁想到了我自己。有谁,能从我小时候开始就给予我安全感,接住我幼年时的各种情绪,无条件包容幼小的我?没有。
 
我的体内,分明也活着一个老三。一个从来没有被父母正确帮助和关爱过的老三。一直信奉对小孩要“快乐教育”的爸爸,非常爱护我,可一生也在与他自己的神经衰弱,失眠,焦虑症,“妻管严”里挣扎,自顾不暇。我是一个不懂得如何正确看待自己情绪,也不懂正确接收他人情绪的老三。她孤独自闭,敏感自卑,非常容易因为外界的否定而进行自我攻击。我也从来没有好好理解,并保护过她。她就这么孤孤单单,磕磕碰碰,遍体鳞伤地苟活到了今天。
 
这一发现,使我从小到大所经历过的那些大小疾病,那些医生也查不出来、却一直随着我情绪波动而产生的症状,得到了解释。我患过地中海贫血,窦性心律过缓,垂体瘤,以及不明原因的低热,抑郁症,惊恐发作,甲状腺桥本氏病,以及疑似的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和子宫内膜癌——前年体检时,我的各项指标达在最低谷,可以说是“濒临崩溃”。
 
我对自己肆意否定,用一种自虐的眼光来审视自己,贬低自己的内在价值,和外人一起,不停PUA自己,心理学上,这是一种从受害者变为施虐者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。父母没有这方面的知识,不能怪他们。而我也没有。如果不是老三,我将永远发现不了这一秘密。
 
我的心,剧痛起来。不禁大哭一场,为自己的内在小孩,为这一直缺失的自爱。我亏欠自己太多。


 
04
 
前天回到Warren的家,老三迎上来,表情夸张又有点结巴地向我汇报了他昨晚如何被一根鱼刺卡住喉咙,又如何自救的惊险过程。我耐心地等他慢慢把话说完。
 
“我开始是很害怕的,但后来冷静下来了,我忍着不舒服的作呕的感觉,伸手进去喉咙里,把那根骨头从里面抠出来了!上帝保佑!” 他自豪地挥舞着双手,又指指喉咙,“可是这里依然有点不舒服,怎么办?”
 
“可以喝点淡盐水,就能够消肿止痛。同时记得摸着脖子,对你的食管讲声谢谢哦,谢谢它坚强地没有让骨头刺穿过去,谢谢它在等你进行自救时的耐心。但整个事情,你全过程都做得很棒!” 老三听后,点头如捣蒜,屁颠屁颠跑去厨房找盐去了。
 
“我是不是还要感谢我的脑子没有发疯?我感觉它是有点想发疯来着,当时。” 我点点头,又对他竖起大拇指。庆幸他没有因为头痛就狠狠用头去撞墙。
 
老三从小就对自己身体颇感兴趣,有问不完的问题。他记性很好,很多知识说一次就能记住。我教他和自己的身体对话,启发自爱,防止自伤,给他讲伤口形成,红血球血小板手牵手怎么“抗洪救灾”;吃饭的时候,舌头和牙齿怎么配合,会厌和气管怎么协调,肝脏平时怎么把胆汁交给胆囊,胆囊再等候时机把胆汁挤到十二指肠里,并且在那里遇到“胰液姐姐”之类。他总是听得津津有味,不停问:“然后呢?”
 
有一次他听到一个小朋友咳嗽,告诉人家:“你的喉咙在保护你的肺,你不要担心,你的士兵把细菌打败了之后,就会把痰运出来,你要多喝水,一定保持冷静呀。”
 
这几年,他的躯体症状越来越少,也很少一言不合就自伤,他的情绪和精神系统趋向成熟和稳定。学校负责他的是教育局的Karen,在每年的总结交流会议上,都会对我们说,她有多么爱老三,老三是多么特别又具备天赋的一个孩子。今年,学校认为老三的学习能力、沟通能力,已经接近正常。我这才意识到,老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动辄大喊大叫、狂扔东西、找到什么就往身上戳的“暴龙”了。他会安静听别人把话讲完,情绪也很少失控。他长大了!
 
既然我和老三是一样的体质,那也让我现在开始和自己的身体对话吧。“不要judge(裁定)他,要让他把话说完。不要用习惯性思维来对他的行为,进行预判。去聆听(listen)他,不仅是听见(hear)。去看见(see)他,而不是看了(look)。” 老三的辅导员曾对我说。
 
这,也应该是我为自己做的事情。我决定亲手改变这个“场”。
 
看到两年前糟糕的体检结果后,我为自己定下了一系列治疗方案。首先每天,我都要从头到脚地关心一下自己,把自己当成一个最心爱的人来疼爱和宠溺。医生不是说了,这种孩子对正面鼓励会积极反应吗?不就是每天随时随地使劲夸自己吗?烧了一顿饭,夸自己“心灵手巧”。上了一天班,夸自己能干。没胡吃海喝长体重,奖励!就连安全开车到了超市,停车后下来一看,“哟,车可停得真好呀!” 给病人看好了病,真心实意赞美自己 “是个好医生!” 当别人夸我的时候,不再躲闪否认,而是大大方方照单全收,“谢谢!”
 
而那些贬低自己的,类似“我不好看”“我太胖了”“我平胸”“我性格不坚强”“我不够有魅力”“我性格不好”的话,如今,我一句都不会说。既然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我,就足以自豪。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在我面前,对我评头品足。
 
“Don't take no shit from nobody.” 女友Marie对我说,不要让任何人贬低你。他人可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我,很大程度其实是由我决定的。不管是谁,不管ta的出发点是什么,如果我的感觉受到了伤害,那就是不对的。我可以先把自己的感受客观表述清楚,再讨论具体的对话内容,始终不要被他人的情绪牵着走。
 
我问自己,热爱什么?答案是:工作,音乐,烹饪,写作。好,那就全心全意地去做,认真工作,享受美食,学习弹吉他,写文章,又对自己说,“做人最要紧就是开心啊!”
 
我也依然热爱大自然,向每一朵花,每一株小草,每一棵树学习。这世间,没有一朵花不独特,没有一棵树需要长成为另一棵树。种子落在哪里,就努力在那里生长,万物各安天命,顺其自然。
 
桥水遇袭事件之后,我提醒自己兑现“余生将用尽全力爱自己”的承诺。事实上也的确如此,逃生后的每一天,都是我当时拼了命为自己争取来的。我要认真过好每一天。只要我不选择被“过去”所影响,它们就不能影响我。
 
疫情期间,无法外出,我和Z先生多了很多空间和时间来讨论彼此的婚姻,他也意识到了他的问题,并且很努力地配合我,认真分析了彼此的性格,观念,仔细回顾了我们的婚姻历程,和平结束了二十二年的婚姻,为此我很感谢他。“哇,原来不仅是你,连我的心里,也住着一个受过伤的小孩啊?从来没有意识到呢!” Z先生感叹道,他为这些年没有好好理解我,感到抱歉。我们相约一起进步。
 
我搬到了离家不远的单身公寓,还是随时可以看到孩子们,并像个朋友一样探视Z先生,一起散步,喝茶,聊天。得以离开一个容易使我过度反应的情绪环境,心情不再剧烈地大起大落,身体也逐渐好转了。
 
虽然偶尔也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舒服,我会对自己说,“你做得很棒,告诉我,还有哪里不舒服?一起看看能做些什么。没事的。” 遇到突如其来的抑郁或者焦虑,我会放下手里正在忙着的事情,陪自己聊一会儿天,或者什么都不做,就是静静陪着,耐心等待那不安的自己,慢慢平伏下来。陪伴自己的时候,绝不怨天尤人,不说一句丧气的话。
 
三月份回到妇产科、内科以及功能医学处复查。复查的项目达百多项,一连抽了十二管血液样本后,连抽血的护士也为我感到抱歉,“希望你一切都好。”她关切说道。“我相信我会的。”
 
几周后检验报告回来,之前所有的不正常指标全部恢复正常,有一些甚至比几年前更好。而且,这是在没有服用任何药物的情况下。三位医生都对我说,“恭喜。”
 
回到诊所,我伸开双手,抱着花姐和小徐,说,我好了,可以庆祝了。小徐对我说,“不管你做什么决定,我都会支持你,并且无条件站队你。只要你能获得内心的平静和快乐。” 
 
去年十二月份,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。在梦里恍然大悟。母亲也只不过是一个缺爱的,不懂表达的小女孩,有着她不成熟不理智的一面。她对我的控制欲,也是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现而已。她确实已经给出了她能给的最好。在这一点上,本能的母爱毋庸置疑。而我已经成年,悟道,自爱,并强大到可以包容她,理解她,爱她了。往后余生,我既是她的女儿,也会是她的母亲,反过来给她保护和理解,我可以的。
 
我想记住这一天。这一天,不仅是我在和我母亲半生缠斗的羁绊中,解放了。更是和我自己,和这世界所有的外在,达成了和解。
 
走出屋子,在空旷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,我自由呼吸,一身轻松。几只觅食的小鸟,振翅飞过天空。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,明晃晃地照进房间,四周的树木没有树叶,光秃秃的枝干伸向高远的天空,一切象一幅铅笔画稿。空气清冽,一阵风,摇动挂在杨树上的风铃,铃声清越悠扬。



 



作者后记


这是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梦。 2010年12月21日早上,我在医院已经上了一天的白班,又连着值了一个大夜班,连轴转超过24小时。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,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裳,径直走到卧室,栽到床上,倒头就睡。全身散架了,拎都拎不起来。朦胧之间,听到妈妈的声音由远及近:“这些东西,哪些有用?哪些没用?明显一看就是垃圾的那些,我就已经帮你扔了,还剩这些不清楚是什么,最好还是问问你,不然又要被你骂,总之吃力不讨好。” 尽全力抬起眼皮,勉强睁开了眼睛,她小山般杵在床头。顺着她的伸过来的手一看,是捧着的一大堆单据,和购物小票,还有一些零钱和字条。妈妈要为我洗白大褂,衣服口袋掏出来的一大堆东西。我和她说过很多次,不管掏出来什么,归拢在一起,全部交给我,我自己会处理。可她就是不听。她要翻,所有的犄角旮旯,刨根问底。 四周都是絮絮叨叨,我要吐了。不能再躺着,得坐起来。 妈妈的那只手依然在我面前晃动,无处可逃的我一手打掉了她手捧着的那一堆东西,纸片雪花般飞了一地。妈妈尖叫喊了一声,更加怒不可竭。她的声音高开去,迅速变成了高压网线,再森森地压过来。 我看着妈妈那一张一合的嘴,和脸上那种一贯纠结复杂的表情。轮廓变成不规则的圆形,五官都分别承受着体内的压力,略微变形。据说妈妈当过红卫兵,一生信仰“与人斗,其乐无穷”。她咬牙切齿的模样,每每令我冷笑。如不想激化矛盾,我应该低下头来,承认错误,道歉,讨饶。但是我没有,我扮演的总是那个打不死的反动派,一再挑战她作为人民的底线。 午后的风缓缓吹过我的心头,窗户上的窗帘轻轻拂动,推搡光影,好安静的周围。似乎是生平第一次,我没有呼应她战斗的号角,没有瞬间目眦尽裂,没有被激起一丝的斗志。 有一个念经般的声音从我的嘴里发出,缓缓对她说出了一大段话,喃喃地,一字一句地,把她的童年,青年,一切的生活轨迹捋了一次。这声音像在哄孩子,并且奇迹般地从头到尾没有被打断。 当听我说完这一番话,面前的妈妈,忽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。我伸手出去,一下一下摸着小小的妈妈。她的头发细软温柔,咯咯咯笑着,这个模样我似曾相识,哦,我想起来了,是我五岁的模样。 她看着我,我看着她。互相端详,仿佛我们从未相识,却似曾相识。巨大的悲伤像洪流一样从心底某个岩层,不可抑制地冲了出来,冲向我的四肢百骸,冲上头顶,再变成暴雨倾盆般倾倒,我在这暴风雨里面号啕大哭,声音却被激烈的风雨声所淹没,只有嘴极力张着,如呜咽的岩洞。更多的水迎面泼过来,呛住了呼吸,浑身发抖,冷。 于是一下子惊醒了。居然是个梦!周围的一切,和梦里一模一样,房间,摆设,包括我躺在床上的姿势。 天花板像在水里摇晃。头发身上全都湿了,两只耳朵里灌满了眼泪,很痒,要用手指去抠,去挖。环视四周,床边没有我妈。这才想起来,我们之间,隔着半个地球。 我没有也没法急着起来,全身无力,四肢都是软软的,只有头脑清醒。这份清醒里面,又带着一种轻飘飘的悠悠乎乎的欣快感,脑子里空虚无物,轻松得如最终登顶后筋疲力尽的攀登者。
某种非常沉重的东西离开了我的内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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